白少初睁眼时胤禟就坐在他床边，倚着床栏半低着头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。
于是白少初也眨巴眨巴眼，沉默不语。
太丢人了。今日出去的时候好歹是站着的，但回来却……
胤禟抬起了头，正对上白少初虽然毫无表情，但眼神却瞬息万变的样子，哼了一声道：“你倒是乖觉，这会儿一句话都不说了。”
那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。白少初想起不久之前街上的那一点见闻，只觉得心上猛地一抽，疼得紧。只好撇过头去不看胤禟。
胤禟也不恼，自顾自地往下说：“要不是爷回来得及时，你恐怕就要在那后门口躺上好半天了。”
“那又如何？九爷你总归不会让我露宿街头的。”
白少初哑着声音回了一句，然后和胤禟不约而同地怔忡了。
白少初是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变得如此颓丧，而胤禟是没有想到白少初话说的这么中规中矩，和以前那副气势逼人的神采飞扬大不相同。
真要说的话……胤禟心里不免嘀咕：失态的是爷，要闹别扭也是爷闹，你这小子安生不到几天，怎么又开始翻花样了？
敢情一天没被白少初嘲讽两句，胤禟自己也要觉得是“不正常”。
那什么又是正常的呢？胤禟心念电转，忽地回过味来，面色不豫地问：“爷早让你有话直说。难道我在你心里便是如此刻薄寡恩，听不得一句实言？”
从“爷”变成“我”，白少初听得出来胤禟已经是在变相地示弱了。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的那股劲就是拧不过来。
换作是谁，谁也拧不过来啊。
白少初极力地克制了一下自己，终于还是没有直接爆发出来，只是说：“九爷你留在这儿，想必还有什么重要的事，不妨你先说。”
胤禟张张嘴，到底还是无可奈何地顺从了他的意思，因为此刻白少初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，连之前受伤的时候都没灰败成这样。
许是这房间光线不好，下次让管家多准备点蜡烛。
胤禟自觉这理由找得已经没办法更烂了。
“你今天这手敲山震虎，莽撞是莽撞了一点，竟然用处不小。”
面对胤禟一反常态的夸赞，白少初倒是无动于衷，胤禟只能讪讪。
“你那好弟弟在接到消息之后，接连去了三个地方。太子、大阿哥、八阿哥，一个没漏，都被他拜访了个遍。”
白少初还是没有什么反应。
胤禟无可奈何地继续自说自话：“虽然他做得隐蔽，可是却用错了心机。有人报与我说白少群在八哥府中待的时间比其他人要长上少许。你猜这是为什么？”
……
胤禟心中着实不快，并且还颇觉委屈——堂堂一个阿哥给你递话头都递到这个份上了，但凡你白少初顺势说上一两句，也就没什么别扭可闹了不是么？
可偏偏胤禟遇上的是比他脾气还牛还硬的白少初。
当下发作也不是、咽了这口气自己又憋得慌。
白少初这才突然冷冷清清地开了口：“都是幌子。少群真正想找的是四阿哥。”
胤禟又是一怔，随即笑了出来：“你倒是敢猜。”
“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少群。”白少初也没有辩驳，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，“一个人处事的风格总与他的性格息息相关，少群与我不同，从小我只想显得越无害越好，而少群的低调里总带着夸张卖弄的感觉。”
在自己游学的那几年里，少群帮着白老爷打理家中生意，因为不是大夫人亲生，少群狠下了一番功夫防着自己被因此嫉恨，整天装疯卖傻，惹得一身纨绔习气。在旁人看来，这样的二少爷能维持家业不倒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。
但谁也没想到少群在暗地了筹谋许多，直到自己出事前，已经很明显感觉到权力被一点一点架空，以至于没了“白少初”这个人之后，从前对他大表忠心的管事毫不犹豫地就转投了白少群。白家基业，在迁入这局势风云变幻的京城后，也没有遭受丝毫打击。
白少群的手段其实可见一斑。
“正因为如此，少群越是觉得所做之事应该机密，他就越会不由自主地重复这样的套路。他把所有的事都摆到明面上来，让你反而心生疑窦，拿不定主意到底怎样一种可能才是真实的。”
“所以你为什么不觉得白少群就是有意要投靠八哥，故而在八哥府中多留了一会儿呢？”
白少初终于转过头。白家来京城后必然需要找一个靠山，原本他还不能肯定少群到底属意何人，但听完胤禟的话后，他就几乎已经得出了最正确的答案。
“先不说少群不可能放弃他一贯喜欢的伪装，单说这个问题，恰是九爷你自己做出了解释。”
“若是少群选择的人是八阿哥，以你的性格，是不会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和我磨牙的。”白少初顿了一顿，“你此刻应该是在八阿哥府中发脾气。”
胤禟差点没忍住跳起来痛斥白少初“胡扯”！
但在他把这两个字硬生生地憋住后，对上白少初清亮的目光，他忽然有些畏缩地想：……其实，白少初说的应该也没错。
他不喜欢白家。不只是出于厌恶白家对白少初痛下杀手的行为，更是因为他觉得八哥若是和白家做什么交易， 吃亏的只会是他们。
商人重利，八阿哥此时还没有显现出什么过人的夺位优势，白家若是敢在这个时候找上来，那谋求的可就不是一般的荣华富贵了。
拥立之功……古往今来，都是要出大问题的死结。
胤禟这么一想面上就缓和了。白少初啊白少初，你这种敏锐到最后可真不知是福还是祸。
他只能摇头。
而白少初继续分析：“少群没留在八阿哥府邸是真，盘桓时间略长也是真，如果九爷你从头到尾没有误导我的话，这么矛盾的信息，我除了能够想出少群是掩耳盗铃地去了八阿哥府隔壁的四阿哥府外，再也想不出第二种合理的解释了。”
八阿哥府和四阿哥府毗邻，这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秘密。白少初知道自然很正常，胤禟也只是有最后一个地方不明白而已：
“你如此信誓旦旦，却可曾想过白少群已去接触过太子，而老四一直都是维护的正统，他为何还要重复去找一个阵营里的人呢？”
白少初看看胤禟，又垂下眼，半晌才说了四个字：“奇货可居。”
胤禟闻言终于肆无忌惮地大笑出声。他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最好笑的心事一般，捧腹笑个不停，直到眼泪都笑了出来。
奇货可居啊……白少初这四个字的分量简直让人胆战心惊。只有胤禟这样的异类才会想笑。也不只是笑自己的命呢，还是笑这一群苦心经营的人。
白少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他笑。等胤禟笑够了，才说出了一个与刚才话题完全无关的请求：
“九爷，少初想要一个面具。”
胤禟听了心上不由一紧，嘴上却是重复了道：“面具？好端端的要那个做什么？”
“戴啊。”白少初的语气反而轻松下来，“我还活着的事情被少群知道了，总该防备他一点。九爷你也不可能一直都在少初身边。”
“那你就待爷府里别出门不就行了……”胤禟脱口而出，说完才察觉到了不妥，立刻带着点小心地看了看白少初的脸色。
还好。虽然还是灰白的样子，可更多的像是倦了，而非不快。
他本来还怕白少初生气。毕竟哪个大好男儿也不愿被关在方寸之地间束缚了手脚，尤其是像白少初这样心高气傲的，更是厌恶拘束。
可如今这局面便是各路人马虎视眈眈，白少初这张脸又是最不可预料的变故，今天这种心惊肉跳的感觉，胤禟是不想再体会了。
天知道他随着那群下人找到白少初的时候，手掌心里全是汗的样子有多狼狈。
“不行。”白少初虽然没生气，可是拒绝得依然很坚定，“我必须能够出府门。我还有很多事要做。少群那里有我盯着最为稳妥；那些学子们，纵然不能拉拢，但总要在他们面前防着别人对你的算计；还有……”
“好了。好了，少初……”胤禟打断他，声音竟然有些温柔，“你不用想这么多。若你分析得没错，现在有人该比我们更着忙。你趁这时间养好身子要紧。”
“我没时间了。”白少初摇摇头，“我一直都没有时间…我已经养了大半年的伤，而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没办法再弥补了。胤禟……你懂不懂？”
胤禟被他叫得心扑通直跳，顾不上斥责他，面上有些慌乱：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
“是了，你怎么懂呢？”白少初叹了口气，好像如释重负，可胤禟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，“你肯定从来都不知道事事都比别人慢上一步的感觉……‘还有时间’，不不不，这个说法太奢侈了，不适合我。”
“三娘是。没想到你也是……”
胤禟莫名其妙。三娘是谁？
“九爷。”白少初的声音最终变得很平静，“还是给我一个面具吧。这样到底最稳妥一点。”
“况且我也不喜欢你每天看着我的脸，却像是能看到别人。”
胤禟的脸上几乎因为这一句话，血色尽褪。
他冲动之下差点便又要掐着白少初的脖子恶狠狠地逼问“什么意思”。可是手甫一动作，白少初便缓缓地闭上眼，再不瞧他。而他也不知为什么，反而觉得自己颈上一凉，似乎是被掐住了嗓子，发不出声音。
好半天胤禟才问：“你今日到底还见过谁？”
“我谁都没见。我只是被十四福晋给瞧见了背影。”
“后来我偷偷跟着他们，终于看到了那个小阿哥。还是圆滚滚的，喊阿玛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。”
“那是十四的第二个儿子，弘明。”胤禟因为这个名字而表情柔和起来。
白少初扯了个笑，如果落在胤禟眼睛里了，他会发现那比哭还难看。
“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的儿子。我多希望他就是你儿子。”
可是我就算这样骗了自己又如何呢？
因为我是白少初，如你所言这样敏锐又敏感，注定到最后也没办法自欺欺人。